朱自清的说话观

　　在现代文坛上，朱自清无疑是一位具有重要地位的散文大家。但他有关说话的诸多精辟见解却鲜为人知。这些观点散见各篇文章，笔者循文披览，试摭拾部分观点，作一简括的综述。

　　首先，他强调说话并不是一件容易事，也决不比作文容易。他指出：天天说话，不见得就会说话；许多人说了一辈子话，没有说好过几句话。“人生不外言动，除了动就只有言，所谓人情世故，一半儿是在说话里。”可见说话实在是小觑不得。但也有讲究，会说的教你眉飞色舞，不会说的教你昏头搭脑，即使是同一个意思，甚至同一句话。

　　他将说话分为两大类，正式的说话和非正式的说话。前者包括：向大家演说和讲解，说书；会议；公私谈判；法庭受审；向记者谈话。后者即指朋友间的谈话。提及说话的历史，他认为，《左传》、《战国策》、《世说新语》是三部说话的经典。一是外交辞令，一是纵横家言，一是清谈。“你看他们的话多么婉转如意，句句字字打进人的心坎里。”还有《红楼梦》，对话也极轻松、漂亮。韩非子的《说难》论说话艺术，剖析入微，颇值得重视。

　　中国人对说话到底持怎样的态度？朱自清归结为三种。最高的是忘言，如禅宗所谓“开口便错”，所有言说，到头来全是废话，不如无语。其次是慎言、寡言、讷于言。慎言是小心说话，少说话少出错，寡言和讷于言多半是性格生成的，寡言是说话少，是一种深沉、贞静的性格或品德。讷于言是说不出话，是一种浑厚诚实的性格或品德。古人教人寡言，原来是给执政者和外交官说的。后来渐成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。因为说话不免陈述自己，评论别人，易落人话柄，惹是生非。第三是修辞或辞令。他觉得，“至诚的君子，人格的力量照彻一切的阴暗，用不着多说话，说话也无须乎修饰。”太会修饰，倒教人不相信。他提醒人们防范那些“嘴边天花乱坠，腹中矛戟森然”的小人。总之，应该说得少，说得好。看时候，看地方，看人，在礼貌和趣味两个条件下，修饰我们的说话。

　　他以为，说话有两路，一是游击式，一是包围式。前者是每个题目说不上几句就牵引到别的上去，后者是始终粘在一个题目上。一般说话大都用游击式，包围式说话组织最难，场面不易驾驭，所以包围式说话要靠天分。

　　在几篇文章里，朱自清还专门拈出老实话、废话和沉默，以轻松、风趣的笔触作了集中的阐析。他断言，人活着得说些废话，到头来废话还是不可废的。他举例道：“天气好！”“吃饭了？”岂不都是废话？可是人家老是这么说着。因为一辈子说话作文，若是都说道理，哪有这么多道理？况且谁能老是那么矜持着?所以“人生其实多一半在说废话”。关于老实话，他说心口如一向来是难的，口是心非恐怕大家有时都不免。推心置腹，得是知己才成。否则，“不看什么人就掏出自己的心肝来，人家也许还嫌血腥气呢！”先生这话表面貌似俏皮，骨子里不乏对人世的深刻体察。不过，他补充道，即使彼此深知，像夫妇之间，也未必处处可以说真话。因为人总有隐私。另外，玩笑话不能当真话。不然，易闹别扭，即使在熟人甚至亲人间也不例外。所以幽默感是可贵的。真话未必是好听的话，所谓苦口良言，药石之言，忠言，直言，往往是逆耳的，一片好心往往倒得罪了人。“直说遭怨，直言遭忌，就为刺了别人的心——小之被人骂为臭嘴，大之可以杀身。”

　　他主张适当时候必须学会沉默。沉默是一种处世哲学，用得好时，又是一种艺术。他不无诙谐地说，说话是一件费神的事，能少说或不说以及应少说或不说的时候，沉默实在是长寿之一道。即使在知己的朋友面前，话也不应太多，他提到《祝福》的例子，同样的故事，情感，警句隽语，也不宜重复地说。你应该相当的节制自己，应该知道怎样藏匿你自己。你的话应该像黑夜里的星星，不应该像除夕的爆竹。

　　值得注意的是，朱自清对闲谈推崇备至，在文章里屡次提到。在他看来，天地间有一种不可少的趣味，也是简便易得的，就是谈天。他宣称，谈天是一件乐事，是“一种愉快的休息”，是以消遣为主的无所用心的说话。上下古今，将话搭话，随机应变。访问、宴会、旅行等社交活动，主要的作用还是闲谈。他说，人们是不甘静默的，爱说话是天性，不爱说话的究竟是很少的。人一辈子说的话，总计起来，大约还是闲话多，废话多；正经话太用心了，究竟也是很少的。他想象这样的情景和境界：

　　茶余酒后，月白风清，约两个密友，吸着烟卷儿，尝着时新果子，促膝谈心，随兴趣之所至。时而上天，时而入地，时而论书，时而评画，时而纵论时局，品鉴人伦，时而剖析玄理，秘诉衷曲……等到兴尽意阑，便各自回去睡觉。——这种闲适的氛围颇使我们想起林语堂。

　　或当公私交集，身心俱倦之后，约几个相知到公园里散散步，不愿散步时，便到绿阴下长椅上坐着；这时作无定向的谈话，也是极有意味的。

　　那么，人们闲谈时，都爱谈些什么呢？朱自清指出，天气是“打不倒的谈话的引子，从这个引子可以或断或连的牵搭到四方八面去。”除了天气这个老题目外，他归纳了一些常见的内容：首先是新闻和政治。其次是逸闻和故事。性和鬼也是聊天的老题目。闲谈又得具备几个条件：1对人对事得有广泛的知识，常读书报。2有个好脾气，不闹别扭。3得机智，记性好。闲谈虽然多半是废话，但他主张“闲谈要有意思”。又臭又长属机智差，重复和矛盾属记性坏，老套儿属知识见闻太少：这些都没有意思。因而朱自清特别告诫道：除非精力过人，闲谈不可太多，时间不可太久，免得露了马脚。这正应了一句古语：言多必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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